
K说,他的生命就像是一个从河里努力挣扎爬出来的人,这是他无数次做过的梦。我问他那双拉他上岸的手是谁的,他说,也许是妻子吧,也许是女儿,也许就是我自己的吧。我夸他画得好,他告诉我说,“抑郁的那段时间,我每天就在不停的画画”。
在从青岛回旧金山的飞机上,K是坐在我旁边的乘友。K有一副典型的美籍亚裔面孔,虽沉默寡言,脸上总挂着礼貌的微笑。几次寒暄之后,我得知他刚去日本看完妻子和孩子。问起他与他妻子相识的过程,他说,“我们在认识彼此之前,就决定要跟彼此共度一生了。我们先把自己交付给爱,不管遇见的这个人是谁,我们都会用生命去爱她,这才是大爱的意义”。
原来,K和妻子都是Unification Church的成员,在这个教派中,由教派领袖为未曾相识的信徒指婚,其中很多婚姻都是跨国界的。意思是,即便你还不知道对方是谁,但凡你决定接受被指婚,你就要先把自己交付给一个所谓“更伟大的爱”,在这个爱的笼罩下,不管你被指定与谁结婚,你都要倾尽全力去爱这个人,与他共建一个美好家庭。如果婚后二人有矛盾,问题不在于指婚的对错,这是上帝给你修炼灵魂的好机会。他们相信,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,每一段婚姻都应该让世界上不同种族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更加融合。
我问他,那你幸福吗?他说,“我很爱我的妻子,我的妻子也很爱我,离开妻子和女儿的日子每天都将会很难熬,我以后一定每天都跟女儿视频“。我捕捉到的却是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无奈,我继续追问,你想过如果不加入这个教派,你的生活可能会是怎样吗?他无奈一笑,”也许会不同吧,我也不知道,我只是觉得当你要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的时候,如果对方没有和你一样对爱的向往和承诺,这岂不是很容易受伤吗?”我追问,可爱情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尝试的过程,享受其中的快乐,也要在伤痛中渐渐成长,少了这个“试”的过程,你不会觉得遗憾吗?他叹了口气,告诉我,他的教派是不允许信徒在结婚之前有任何谈恋爱的行为的,他高中的时候心里喜欢了一个同班的女孩子好久好久,却从来没能说出口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加入这个教派的原因是,他的爸爸妈妈也是这个教派的信徒,可想而知,他爸爸妈妈的婚姻也来自于宗教指婚。爸爸是来自日本的软件工程师,妈妈是美国人家庭主妇,两个人在韩国的教派集体婚姻上结识。不同的是,在结婚之后不久他们就开始不断争吵,后来,爸爸每天只会不停的加班到很晚,回避回家吃饭见到妻子,而妈妈则开始严重抑郁,每天躺在床上无法起来,更别说照顾家里的六个孩子。作为年龄最大的哥哥,K变成了家里当爸爸不在妈妈抑郁的时候唯一的顶梁柱,每天照顾弟弟妹妹的饮食起居。
“我也曾经憎恨过他们,为什么不能尽到父母的责任,却把所有的重担都丢给了我?”K告诉我,爸爸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,甚至都不怎么看他一眼,妈妈每天只剩酗酒、抑郁和昏睡,他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,不能给弟弟妹妹做一个好榜样,不能让爸爸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。直到高中的时候,他开始严重抑郁,甚至尝试过几次自杀。
“现在再回想起那段抑郁的日子,那些痛苦好像如此遥远,又却从未离开我的生命”。后来慢慢变好,是因为他开始去教堂做志愿者。K是个很内向的人,他接到的第一份志愿工作却是去销售纪念品,以为教堂筹资,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灾难。但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蜕变后,他渐渐明白了痛苦的意义,“那时候我才知道,被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可能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那个纪念品小刀子,而不是我”。
再后来,一切都慢慢好了起来,他开始半工半读,慢慢寻找人生方向。他追随父母也踏上了被指婚的道路,遇到了现在的妻子,有了自己的女儿,虽然生活中免不了小矛盾,但他却经常能感受到被爱。
他现在对生活唯一的担心来自于他弟弟。每当谈起他最聪明的那个弟弟时,他眼神里的骄傲就像是一个比赛拿了第一名的小孩。“我弟弟真的是一个特别聪明,又很幽默的才子,他真的太有才华了!”不幸的是,他弟弟也有严重抑郁,甚至想要退学并自杀。弟弟从来不开口跟他讲这些,他都是从妈妈那里拼拼凑凑听来的信息。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弟弟聊聊,既然他们都曾有过抑郁的经历。他皱了皱眉,说,“我也想,可是,我也有我的骄傲啊,我会的,之后会去找他的”。
下了飞机之后,回到住处,我发现K在Facebook上给我发来了好友请求,我很诧异他找到了我,因为我并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名字。寒暄几句之后我问他回到祖国感觉如何,他说妻子和女儿不在身边,他觉得真的很孤独也真的很难过。“我要随时为抑郁的回归做好准备”,他说。
最终我还是没能问出口的问题是,你还会让你的孩子继续做这个教派的信徒,继续被指婚吗?我想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,被教义困住了一辈子的K的爸爸妈妈,依然让K走上了这条路。这是信仰吗?我想这更多是恐惧,恐惧失去了想象中的庇护,会过上怎样的人生。但是我想K已经渐渐从束缚中挣脱出来,在慢慢从河中挣扎的梦里醒过来,相识一场都是缘分,我希望他能过上内心幸福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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